文／吳崑玉
賴總統宣示將對岸視為「境外敵對勢力」，恢復軍法等措施，獲得許多台派的讚賞，但商界卻開始人心惶惶，尤其是涉及進出口的產業。原因是，川普2.0雷厲風行展開關稅戰與美中貿易戰，逼全世界廠商去美國投資，打造「非紅供應鏈」，台積電也在威逼利誘下大舉赴美投資，嗅覺敏銳的商界人士，將這些事件與賴總統的宣示連結了起來，於是開始恐慌，覺得台灣是不是也將跟隨川普2.0的腳步，展開對所有中國商品的封鎖，或加徵中國商品的關稅？這將使他們的供應鏈受到極大破壞。他們這些年雖已將供應鏈逐漸移往東南亞，但仍無法完全避開中國品牌零件，政府會不會那天頒佈一個與川普類似的「全面去中」禁令呢？他們的心底瞬間爆出一百個問號？
▲總統賴清德召開國安高層會議後記者會
先說結論，我認為不會。
因為台灣不是美國，既沒有那個體量與條件，也沒有那個必要。全球化已經走了四十年，要全面去中化，重組自由世界供應鏈，絕非命令或關稅就可達成，起碼還需要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進行轉換。那是一種「取代」的過程，先得建立，且能運營，才得取代。而不是「關機」或「重啟(Reset)」那麼簡單，按個鍵就可以完成的動作。
說個親身經歷的例子。前兩年蔡政府推動「無人機國家隊」，各家廠商紛紛開發自己的產品，但困難是，對岸發展無人機已經十幾年，各種零附件早就形成一整片供應鏈，全世界都在用中國產品，根本逃脫不了天羅地網。舉個例來說，中國大陸製的無人機旋翼槳葉，如果要換成美國製或日本製，成本是中國製的3-5倍，馬達或引擎價差更高，有些零件甚至根本沒有美製或日製廠商可以供應，台灣如果要重新研製，那成本就要提高到不止10倍。台灣幾乎找不到廠商可以生產強力的無人機馬達，要做得找成大研發，中鋼等廠商從頭研發生產磁鐵與馬達內部葉片。飛控系統也是大疆貨最便宜，技術最成熟，但因涉及遙控、通訊等技術，不得不自行研發，只能去跪求電子五哥出手。如此這般一整套擼下來，我們要做出一架大疆3萬元等級的FPV，最低成本是30萬，那裡還有什麼市場競爭力？即使引進土耳其、法國的無人機技術，拆開一看，仍舊有一堆零件是大陸貨，還是得自己動手，從頭來過。
所以，當媒體指責，高層震怒於怎麼有零件可以來自中國大陸時，廠商們便曾向政府相關單位說明現實狀況，建議非關鍵零組件，可以使用對岸或東南亞零件，不管它是不是中國品牌。例如前述的槳葉與馬達，不涉及遠端操控，沒有洩密問題。至於關鍵的飛控、通訊、GPS等電子零件，由政府出面整合電子廠商開片生產。同時，爭取時間，由政府支持建立各種大小零附件的本土生產線，這樣才有可能在5-10年內，打造出台灣獨有的無人機國家隊。
這是個體經濟面的產業現實。不止無人機，汽車、機械、工具、服飾等產業一路算下來，在過去四十年全球化比較利益概念的驅動下，世界早已是平的，各種供應鏈如同麻絲一樣絞成一團，想一根一根抽出來，重新組成一塊一塊的國家型產業垂直供應鏈，遠比長官下命令困難得多。除了技術，還需人才，有了人才，還要建立廠房與生產線，東西生產得出來，仍得有足夠市場才能達到規模經濟，價格才能壓到與對岸產品相當水平。問題是如果到最後價格壓不下來，市場佔有率就很難達標，不達標就做不到規模經濟。其間只要一個段落做不到，整個供應鏈就做不到，那不是想不想的問題，而是挾泰山以超北海那種，能不能的問題？
所以，想玩去中化，搞非紅產業鏈，強調本土自製率，可以。但政府得要先自己投資下水，標定特定產業目標，投入足夠資源，建立整條垂直供應鏈，否則任何產業都無法達到那種高超的「自製率70%」目標。比較合理的作法是，本土產業專注於一、兩個關鍵零組件，或一段生產流程，而不是什麼都要自己做。台積電也是做晶圓代工起家的，並不是晶片設計廠商；鴻海玩的是代工與終端組裝，也不是從頭自己設計iPhone，他們都照樣賺得盆滿缽滿。作為一個量體有限的小國，我們要善用自己所長，要嘛設計，要嘛代工，要嘛組裝，要嘛運銷，創造自身獨特價值，而不是成天既要又要，什麼都想要，結果什麼都得不到。
▲台積電董事長魏哲家3日赴白宮會見美國總統川普（圖／翻攝自YT@The White House）
在總體經濟面，台灣更沒有跟隨川普2.0的必要，即使遭到再強大的威逼利誘，也沒有完全跟隨川普2.0的可能。首先，美國至今仍是全球最大的單一國內市場，美元仍是最主要的國際貿易結算貨幣，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敢不跟美國作生意。所以川普可以拎著關稅大刀到處亂砍，所有人都得讓他三分。即使如此，當你提高某國關稅時，對方不可能不還手，加拿大與歐洲便是如此，雖然最後還是可能屈服，但這種關稅壁壘即使只是單向的，也必然造成商品流動減緩，國內物價上漲，被砍的那國經濟衰退，也沒錢買你家東西了，此即施俊吉老師寫的「勒納對稱性定理（Lerner symmetry theorem）」。全球最大市場與最主要貨幣擁有者尚且如此，台灣這種小國寡民的經濟體，玩得起關稅壁壘嗎？
其次，在台灣的對外貿易結構中，去年(113年)對外出口總計約4750億美元，其中對中國大陸及香港出口約1506億美元，佔31%；對美出口約1114億美元，佔比23%。進口約3944億美元，其中自中國大陸及香港進口約806億美元，自美國進口約465億美元。113年總計出超806億美元，其中對大陸及香港出超700億美元，對美國出超約649億美元，這些出超金額被自日本(約入超206億美元)及其它國家的入超給抵消掉了。換言之，中國大陸及香港才是台灣第一大經貿伙伴，美國排第二。如果台灣要對中國大陸甚至是相關中國品牌產品，家電、電動車、手機等等產品打關稅戰，照前述「增加進口稅，就等於增加出口稅」的等式，簡直是把自己30%的出口給推下火坑，請問這個洞要找誰來填?況且，我國對日是入超，川普又對台灣賺那麼多美國錢超級不爽，不排除對台灣加關稅，這兩大經濟體根本救不了台灣斷絕與大陸經貿往來的損失。台灣若對中國大陸打起關稅戰，那叫自殺，而非他殺。
其三，川普打關稅戰，是為了解決美國自家的兩大問題：一是財政赤字與天高國債，二是全球化掏空製造業後的產能空洞與失業問題，即鐵鏽帶的蕭條。所以他一方面要降稅以把產業留在國內，吸引外資投資，另方面要靠關稅增加政府財政收入，填補減稅造成的損失，同時逼各國企業投資美國。再靠馬斯克的DOGE大砍聯邦預算，以達成聯邦政府財政平衡，停止俄烏戰爭與以哈戰爭，撤出歐洲美軍，以減少軍費支出，否則美國很快將瀕臨破產。但台灣中央政府財政相當健全，健全到在野黨狂喊要普發現金；就業狀況也不差，好到各企業將新入職底薪調到四、五萬還在喊找不到人。台灣並沒有美國那種債務危機與財政危機，我們有什麼必要跟著川普揮舞關稅大刀或是建構關稅壁壘？
最後，就算台灣要與中共劃清界線，逐漸脫離中國大陸磁吸效應，那也得順著經濟趨勢逐漸操作，而不是揮刀亂砍，殺敵一百，自損一萬。以台灣的體量，砍向中國的經濟，不過是蚊子叮大象，但大象一尾巴掃來，咱們就被拍扁了。國家安全雖然重要，但操作上需要的是精密計算，而非意識型態，尤其要尊重已經存在的經濟現實與市場機制，在沒有找到妥適可行的取代方法前，一動不如一靜，千萬不能亂來。
總結而論，在川普2.0企圖大刀斬斷四十年來全球化之時，台灣應該做的是尋求商機，而不是像個小嘍囉一樣，大哥一喊，就握著扁鑽衝上去猛刺重裝騎士，那不會有任何勝算。所以，台灣既沒必要，也不可能跟隨川普2.0，冒然去跟中國打貿易戰，即使政治上有需要，經濟上也不可能，政府官員沒有那麼笨，商界人士也不必那麼恐慌。
但台灣的政府官員也不是永遠都那麼英明，犯蠢的機率也不小。前述「自製率」就是個老在踩死台灣產業的迷思，無人機先踩死一票廠商，再來是汽車產業，號稱國產車的許多廠牌汽車，使用中國零件是避不開的，現在以MG汽車為例，經濟部已規定台灣品牌零件，必須佔比35%，才算國產車，這已經是最優化解方，也才不會衝擊國產車市場。
▲美國總統川普（圖／翻攝自Donald J. Trump臉書）
但若長官一拍腦門，即使是東南亞國家製造的中國廠牌產品都限制，產業就會斷手殘腳。如果長官們覺得中國的電子產品，手機啦，電動車啦，家電啦有國安疑慮，那禁掉中國相關產品就好，轉頭開放台灣廠商仿冒對岸產品，改動電子零件或軟體，再給他的專利保護，日子就能過了。人家烏克蘭就是把大疆機買來，先是用自寫軟體覆蓋，封掉大疆機將位置資訊上傳後台的管道，後來乾脆逆向工程自行仿製，能做的就自己做，不能做的再去跟中國買，每個月可以生產十萬架以上。
有些東南亞或印度廠商，雖是中國資本，或用了中國技術，但他們也是仿出來的，或牆內人溜出來做的，製造品質及工藝也跟得上國際水準，為何不能進口零件以降低本土廠商成本?再講一次，咱們小國寡民，玩不起大國那種民族氣節，不能老是顧著政治正確與長官面子，只講「硬度」而拒絕「印度」。要不然就下定決心投入龐大資源，建立垂直供應鏈，不要在那邊空口說白話，吹衝鋒號卻不給發槍發子彈。製造業一樣有其市場規律，任誰都得尊重，除非你已強大到足以改變遊戲規則。同樣的，在台灣還沒有強大到足以自給自足前，我們還是得依賴全球化時代的全球供應鏈分工，等待觀察，並逐漸向美國建立的非紅供應鏈轉移，而不是聽風是雨，結果賠了夫人又折兵。
台灣意識很值得讚揚，但製造業這種事，做得出來就是做得出來，做不出來逼死廠商還是做不出來，我們必須向現實妥協，在現實中穩步前進，這才是在驚濤駭浪中，不讓自己滅頂的務實態度。
《作者簡介》吳崑玉，淡水國際級戰略所碩士，曾任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、發言人，哈佛企管突破雜誌副總編輯。
